回收的幻觉：台湾垃圾分类与再利用间的落差

20-05-2025 邱鸣

6年前，上海开始推动垃圾分类。一开始，大家都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看着手里的垃圾困惑着：“这是什么垃圾？”这样不能将所有垃圾一并丢入同一个桶内的生活，台湾居民已经过了20年，台北市更早在2000年就开始实施分类。

“是什么时候开始要分类的，我也记不起来了”，一位在台北居住了30年的居民回忆，“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不会觉得麻烦。” 在她看来，随手分类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

从政策到大众习惯：分类制度的运作

每周有5天，在特定的时间点，手拎大小包垃圾的居民会陆续走出家门，站在路边等待。随着《致爱丽丝》或是《少女的祈祷》的音乐声逐渐接近，垃圾车来了。大家纷纷上前将垃圾丢进黄色的垃圾车，将堆肥厨余和养猪厨余分别倒入不同的桶中，再走向跟在黄色垃圾车后面的白色资源回收车，将回收物交给清洁队员。 

这种定时沿街收取垃圾的方式，始于台湾90年代推行的“垃圾不落地”政策，目的是要解决大量垃圾堆置在路边所引发的脏乱、恶臭等卫生问题。

相比之下，住在有物业管理的大楼居民轻松更多。他们不受制于垃圾车的时间表，可以随时将垃圾拿到楼下的集中室，不同的桶子上会清楚标示纸类、塑料类、铁铝罐类、玻璃类等。这些回收物会由大楼委托的民营清运商负责处理。

2005年，台湾正式全面推行强制垃圾分类，分为一般垃圾、资源回收物和厨余三大类，资源回收物被细分为14类38项。政府建立了“四合一资源回收制度”：制造和进口商需要先向政府缴纳一笔回收处理费，作为回收基金来补贴回收业者；社区居民负责第一次分类，清洁队收取后进行再细分，然后依不同材质变卖给回收处理业者。

● “四合一资源回收制度”示意图  图源：台湾环境部网站

如果清洁队员发现居民的一般垃圾袋中混进了可回收物，这包垃圾可能就会被拒收。不过，分类回收在不同县市的执行程度有落差，标准也不太一致，有的执行严格，有的比较随意。但统一的是，所有居民都要被收垃圾费。除了台北市和新北市以外，其他县市使用“随水费征收”的制度。

在分类回收做得最好的台北市，可回收垃圾的回收率高达70%，人均每日废弃物产量也是台湾六大都市中的最低。这是分类回收和“垃圾费随袋征收”政策双管齐下的成效。在台北，装一般垃圾需要用一种特定的专用垃圾袋，可回收物则可以使用任何的袋子或容器。这是一种“污染者付费”的观念，居民需要为自己制造的垃圾负担费用。

专用垃圾袋的价格大约是一般垃圾袋的两倍以上，因此居民除了做好分类之外，也要懂得压缩垃圾来省钱。不过，专用垃圾袋只对于要等垃圾车的居民起了作用，随时可以扔垃圾的大楼居民则不受其约束。

数据背后：分类回收的复杂症结

根据环境部统计，2023年全台湾废品总回收率为58.31%，看起来已十分可观。但是，这些回收物最后真的都被再利用，答案并不确定。

有民众表示，当他们知道分好类的垃圾最后还是会被拿去烧掉，就全部丢一般垃圾。“分好类的垃圾最后还是会被拿去烧掉”虽然并非确切的事实，但也点出了回收系统的一个漏洞：的确有许多进入了回收系统的物品会再被筛选，当作一般垃圾处理。

漂亮的数据与现实总是存在着落差。如果单看一种可回收物的数据，比如塑料，台湾2023年的塑料废弃量为253.9万公吨，只有约108.9万公吨被物料回收再利用，再利用率仅约42%，离前文提及的总回收率58.31%有相当的差距。

查看塑料制品的底部，通常可以看到标号的回收标识。塑料根据材质被分为7类，例如PET（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醇酯）常被用于制造矿泉水瓶，HDPE（高密度聚乙烯）常见于日化用品容器，PP（聚丙烯）则多用于食品容器，不同种类的废塑料会根据材质被回收再制成不同的产品。

以矿泉水瓶为例，瓶身属于PET，瓶盖则属于PP，它们被回收后将会进入不同的再制造流程。棘手的是，市面上有非常多标识不清、杂质多、复合材料的塑料制品无法再做细分类。不干净或不透光的塑料袋、软塑料片、吸管等也因为清洗不易、回收价格低廉，最终只能被送进焚化炉或填埋场。

在一些大楼的回收室里，塑料类回收桶上可以见告示：“只收塑胶瓶罐，其他塑胶请丢一般垃圾。”装鸡蛋的软塑料壳、外卖餐盒的塑料盖，这些在感觉上可以再利用的东西，都只能丢进一般垃圾桶。虽然根据政府公告，所有塑料都应当被回收，但回收业者会因为不同塑料的处理成本和利润，选择收购的类别。

● 被回收商贩拒绝回收的盛装水果、食品的塑料，事实上是可回收的塑料品项   图源：kenji.life 博客

纸类垃圾也存在回收上的难处。纸餐盒、纸杯、牛奶盒等物品在资源回收中被归类为“纸容器”，但它们和一般纸类不同，为了防水防油耐高温，纸容器在制造过程中会附上一层塑料淋膜。在回收处理时，需要一道额外的工序将淋膜和纸分离，所以“纸容器”需要单独分类回收。

据环境部推估，台湾一年大约要消耗80亿个纸容器。然而，纸容器在被回收时同样会出现执行不一致的情况。如果是一个对垃圾分类比较尽心的人，他们会把吃完的便当盒、喝完的咖啡杯会按照要求冲洗干净，放入回收桶。

而在一些大楼的回收室内，回收分类中只有纸类，没有单独的纸容器类。也有不少网友提到，有些清洁人员会让他们直接丢一般垃圾。到了资源回收站，工作人员需要将纸堆中的纸容器挑选出来，否则会被回收业者拒收，因为再生纸浆的品质会受塑料淋膜的影响。

纸容器回收难，一方面在民众素质，并不是所有人在丢垃圾之前都愿意做好简单的冲洗擦拭，脏臭会累积给后一环节的工作人员；另一方面在低廉的收购价格，让纸容器回收成为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业务。目前，全台湾只有三家处理厂能够接收废纸容器。然而，2020年台湾的数据统计显示，纸容器回收率高达89%。这一数据的真实性不知是否经得起推敲。

现在，市面上的纸容器上通常印有一个二维码，扫码后会显示它的制造信息，也标示了它的回收方式。产品的可溯源性代表制造商已经为此缴纳了相应的回收处理费用，政府希望透过这样的方式，控管纸容器的流向，也鼓励民众监督。但是，存在制造商虚报产量、少缴钱的现象；也有地下工厂不登记生产信息，盗用合法厂商的二维码。这造成了回收漏洞，也让回收基金入不敷出。

当回收速度赶不上垃圾的生产

虽然分类回收已经做了20年，台湾的垃圾问题依然失控。

2024年，一般废弃物产生量达到了1184万吨，相比2020年增长了20.7%。有大量的垃圾无法被及时处理，只能暴露在户外的垃圾暂置场，对环境产生了恶劣的影响。

根据绿色和平的调查统计，从2018年起，全台湾至少有100座垃圾暂置场。有些已堆积成两三层楼高的垃圾山，恶臭难以散去，被民众讽刺为“台湾新百岳”。环境部表示，截至2023年底，全台湾共有84万吨废弃物还在等待处理，预计需要至少11年才能全数消化完。

● 台湾的露天垃圾场  图源：绿色和平

垃圾山的存在有多重的原因，现有焚化设施无法负荷是其中之一。近年垃圾中的塑料比例增加，垃圾发热量升高，超过了老旧焚化炉的设定，导致可处理量下降。

加上分类回收做得不够彻底，本不该进焚化炉的废弃物不仅占用了有限的量能，其中被规定为“不适燃”的垃圾成分也降低了焚化效率，甚至加速焚化炉的老化，使得情况更加恶化。

要想清除“垃圾山”，更确实和完善的分类回收与更统一的执行，是重要的一环。但也不能忽略最根本的解方——从源头减少废弃物的产生。否则，垃圾的处理速度恐怕永远赶不上制造速度，整个环境都会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苦战。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