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塑封的 K-pop：韩流环保之困
05-06-2025 周熠欣
在 K-pop 的世界里，一张手掌大小的偶像小卡往往比音乐本身更具吸引力。这些塑料材质的卡片被视为收藏圣物，成为粉丝间交易、赠礼、应援的核心符号。看似无害的收藏热潮背后，粉丝每一次“爱的表达”都以塑料为媒介。这些包装精美的产品一旦被丢弃，便沦为塑料垃圾融入城市的各个角落。
这是隐藏在韩国流行乐专辑销量破亿背后，环境所付出的代价。它没有巨大的工厂废气，没有油污溢出的海岸线，它借由偶像的光环，逐渐渗透在我们的消费习惯与文化想象之中。一个极其容易被人忽略和遗忘的事实发生了：韩流正在创造的，不止是偶像的奇迹，还有垃圾场中无数个难以分解的塑料高地。
销量造神：当数字成为唯一信仰
随着流媒体服务的普及，全球范围内的实体专辑销量一直在稳步下降，唯有韩国市场逆势上扬，迈入年销量破亿的异常轨道。去年由韩国音乐内容协会管理的唱片排行榜 Circle Chart 发布的年度回顾显示：2023年韩国实体专辑销量高达1.157亿张，2024年虽略有回落，但仍达到9330万张。
在韩国，专辑首周销量被视为衡量艺人人气和粉丝忠诚度的重要指标。为了提高销量，几乎所有 K-pop 艺人都会在新专辑发行的最初几周频繁举办粉丝见面会，韩国娱乐公司通过发行多版本专辑，搭配限量独家小卡等营销策略，变相鼓励粉丝大量购买专辑，在销量即成功的共识下为艺人创造全新记录。
● K-Pop专辑的外包装垃圾 图源：AFP
在这种以销量为导向的过度消费现象中，环保议题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根据英国基尔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制作一张 CD 会产生约500克的碳排放，环保组织 Kpop4Planet 据此估算，仅一个顶级韩流组合的一周销量，其碳足迹就可能相当于一架飞机绕地球飞行74圈。
一张实体专辑通常由 CD 本身、盒装外壳、铜版纸宣传页、泡沫缓冲物等复杂材质构成，其中配套小卡及周边的质地则多为覆膜 PVC、PET 塑料，即便韩国拥有世界上最完善的垃圾分类系统之一，但因其印刷面经过高光涂层处理，既不易分解，也无法进入韩国的日常回收系统，多数回收站只能将其归类为“混合塑料”或“非可回收制品”，最终流向焚烧或填埋。
更令人不安的是，现行韩国《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EPR）主要监管消费性日用品，对于文化商品，如音乐专辑，几乎没有覆盖。这也让娱乐公司在环保方面无需承担任何后端责任。
由于小卡的“盲盒”属性，粉丝动辄购买数十张相同专辑，只为集齐偶像的全部造型版本，重复购买、多次开盒、转售和丢弃等行为屡见不鲜。一位粉丝曾在 Reddit 上分享了一组照片，图中韩国男子组合 SEVENTEEN 当时发行的最新专辑《17 IS RIGHT HERE》被大量丢弃在涩谷街头，旁边还有一块牌子写着 “feel free to take (随意拿取)”。
该粉丝在帖子中说道：“如果这些专辑最终被丢弃在街头，我不再将百万销售量视作一种成就。” 这组照片成为了 K-pop 病态消费的真实写照，同样在网络上引起了环保组织和粉丝群体的警觉。
● SEVENTEEN 新专在日本涉谷街头的混乱现场 图源：Reddit
从粉丝应援到公共参与：谁在尝试打破循环？
K-pop 作为这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化体系之一，它激发情绪、凝聚群体、创造美学。在韩流走向世界的同时，“销量即成就” 的消费逻辑也在被不断复制与放大，K-pop 产业和环境议题早已无法分开讨论。当这种逻辑导致韩流文化建立在成吨的塑料和一次性消费的基础上，它所产生的影响便需要重新被明确和定义。
随着 K-pop 文化扩张与环境责任间的矛盾显现，粉丝群体不再甘于只困于匿名销量数据，而是找到了产生更积极影响的方式，通过集体行动和倡议呼吁更具环境责任感的生产和消费模式。
在环保话语权逐渐向青年群体倾斜的今天，这些倡议绝非空谈，因为粉丝经济影响力巨大，粉丝的身份也逐渐扩展为对行业责任和未来方向的主动参与，成为韩国娱乐产业走向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力量。
在环保等社会议题上，粉丝声音长期被忽视或被简化为单纯的消费群体，来自全球各地的 K-pop 粉丝组成的气候行动网络 Kpop4Planet 试图打破这种刻板印象，赋予粉丝们更为积极的社会角色，推动行业做出更多具有社会责任感的选择。该组织的重心之一是推动音乐产业在气候问题上的结构性改革，包括要求企业公开碳排放数据、制定减排目标。
Kpop4Planet 最早因2021年发起的 “No K-pop On A Dead Planet（死寂的星球上没有韩流）”活动引起广泛关注。当时，她们收集来自韩国、菲律宾、印尼、英国及美国等来自90多个国家超过一万位粉丝的请愿书，向 YG、SM、JYP 等娱乐公司提出环保建议，其中包含提供无小卡版本的专辑、设立回收机制、增加数字替代品等。Kpop4Planet 还发起过针对大型演唱会的环保倡议（K-POP ZERO EMISSION CONCERT），提出演唱会可以通过减少一次性物品、推广电子票务、回收舞台材料等方式降低碳足迹。
与传统环保组织不同的是，Kpop4Planet 可以使用粉丝熟悉的语言和文化逻辑进行沟通。她们会结合偶像生日应援、专辑回归等节点，组织植树造林、救灾捐赠、垃圾回收等绿色应援活动，这种将环保议题与粉丝文化深度结合的策略，减少了环保议题与K-pop销量的对立性，让环保的概念逐渐融入到粉丝日常的实践中。
2024年9月4日，Kpop4Planet 在位于首尔龙山区的韩国娱乐巨头 HYBE 总部门前发起抗议活动，呼吁音乐产业正视其在塑料污染中的角色，停止“恶性营销”。根据 Kpop4Planet 的一项粉丝调查，在12,000多名韩国及海外粉丝中，有40.9%认为 HYBE 通过无止境的偶像小卡促使粉丝购买多张专辑的策略，是其最糟糕的商业行为之一。尽管 HYBE 在2023年发布的可持续发展报告中提出了“可持续娱乐”的愿景，但实际上，其专辑生产过程中使用的塑料量在2022至2023年间激增了77.9%。
● Kpop4Planet 发起的环保活动 图源：路透社
作为韩国四大娱乐公司之一，HYBE 本可以在推动可持续发展方面发挥表率作用。然而，HYBE 当前的环保宣传与实际行为之间的矛盾，削弱了公众对其环保承诺的信任。韩国企业治理与可持续发展研究院（KCGS）将 HYBE 在环境领域的 ESG 表现评为最低等级，这也证实了娱乐巨头在环保议题中的不作为形象有目共睹。
在抗议现场，来自 Kpop4Planet 的示威者通过街头表演的形式展示了一个被线绑住的木偶挣扎与挣脱的整个过程，象征粉丝试图摆脱营销的操控。这场名为“Plastic Album Sins（塑料专辑之罪）”的示威选在韩国“资源循环日”前夕进行，反映了粉丝群体对环保议题的积极态度，这一行动的背后，其实也有着粉丝内部对现行行业模式更深层的担忧。
如今越来越多的韩国娱乐公司正响应这一呼声，逐步推出了使用 FSC 认证纸张、数字专辑、以及可溶解的照片卡等环保举措，K-pop 产业的上端似乎开始尝试走向更可持续的未来。然而，这些努力看起来合乎时宜，却未能触及塑料污染的根本问题。
Kpop4Planet 指出，除非完全改变当前的营销策略，否则使用可回收材料制作专辑只是“漂绿”行为。它们表面上做出了改变，实则依然在消费主义的轨道上运转。K-pop 产业链深陷其中，流行文化的快速消费模式和无尽的周边产品需求，依然是塑料垃圾泛滥的源头。
“现在，全球正齐心协力结束塑料污染。作为 INC-5 会议主办国韩国的代表性文化产业，K-pop 理应毫无保留地加入这场行动，”Kpop4Planet 的组织者之一 Kim Nayeon 曾在去年韩国国会举办的可持续论坛上呼吁道。“请减少不必要的塑料专辑生产，停止漂绿行为，打造一个健康且可持续的 K-pop 产业。作为粉丝，我希望我们所热爱的 K-pop 能成为一个更值得骄傲的产业。”
“绿色革命”撞上政治现实
塑料污染早已不再是某个特定地区的问题。根据 UNEP 联合国环境署报道，全球每年有1900万至2300万吨塑料垃圾泄漏到水生生态系统中，影响着数百万物种的生存。同时，塑料的生产与消费呈现出几何级数的增长，全球每年生产超过3.8亿吨塑料中，约有高达91%无法进行回收或再利用。在这个问题面前，没有人可以幸免。
因此，在联合国环境大会第五届会议上，联合国环境署被授权召集政府间谈判委员会（INC），起草一份以“塑料全生命周期管理”为核心的国际协议，从生产源头到设计、使用与废弃环节，全面应对塑料危机。谈判委员会于2022年下半年正式启动，从2022年11月乌拉圭埃斯特角城会议开始，塑料污染政府间谈判委员会中间经历了三轮谈判，到了2024年11月的釜山会议，已经是第五轮。
因为联合国环境署计划在2024结束前完成协议文本，釜山的联合国塑料污染政府间谈判委员会（INC-5）被视为协议完成的冲刺关键节点。会议开始两天前，Kpop4Planet 加入全球性环保联盟 Break Free From Plastic 发起的大规模游行，旨在敦促第五轮谈判中的决策者能够采取更有力的措施减少塑料生产。
Kim Nayeon 的呼吁在此期间化作更大范围的公众行动，粉丝的声音，开始真正走向国际谈判的现场。此次游行吸引了超过 1,500 名来自全球的环保人士、青年、原住民和废品回收者参与，成员们高举写有 “Cut Plastic Production Now” （立即减少塑料生产）和 “Drastic Plastic Reduction Now!”（现在就大幅减少塑料）等标语，表达了对当前塑料污染问题的关注和不满。
然而，釜山会议厅内的现实不比理想愿景之美好。被寄予厚望 INC-5 原本有望达成历史性的共识，例如限制塑料原材料产量、设立全球废物处理责任框架、淘汰不可回收一次性制品等标准，但最终谈判在多项关键议题上陷入僵局。包括中国、俄罗斯、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在内的部分塑料生产大国，坚持应专注于废物管理和回收利用，而非设定塑料产量上限。这些国家普遍强调“发展权”，认为全面减产将伤害制造业和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化进程与经济增长。而欧盟、非洲联盟和太平洋岛国代表团则坚持“从源头减塑”，呼吁在条约中写入“生产控制”与“有害化学物限制”等条款。
● 在韩国釜山进行联合国环境大会第五届会议 图源：联合国环境署
僵持数日后，原计划为终局谈判的 INC-5 最终只达成一份模糊的谈判框架，核心条款留白。塑料污染的全球总量限制未能写入文本，条约生效时间表也一拖再拖。在这之后，联合国环境规划署迅速宣布启动一系列“非正式技术磋商”，试图在剩余时间内为条约定稿争取最后可能。而承接这场谈判延长赛的，是原本并未列入日程的 INC-5.2，即第五轮谈判的第二阶段。该谈判将于今年8月在瑞士日内瓦举行。
这意味着，能有效约束韩流塑料产品泛滥的法案与规定，还在缺席。走上街头的粉丝和环保行动者，尽管声音没有被淹没，但也暂时没能等来一纸胜利。在握有决策权力的政治体面前，文化潮流的影响力和推动力都十分有限。
K-pop 正在面临的塑料困境并非孤例，这是几乎所有文化行业共同在面对的问题。但因其极端的消费文化与全球影响力，韩流引起的塑料污染现象更具代表性。
真正的改变不会在一夜之间发生，但从粉丝的集体行动，再到公众舆论的审视，一个新的社会共识正在逐步形成：当绿色转型成为全球议题，K-pop 产业如何回应关于可持续发展的社会期待，或许可以成为衡量其长期影响力的新标准。 T
